第69节

闫泽说,“我不知道。我见过你很多次,有时你是你,有时你变成了任何人。你可以对我说任何话但你不说,你可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,就是没我。现在我握得到你的手,有温度,热的。你对我讲话,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。我想说如果连这一刻都是假的,那么我接受不了。确实,倒不如别告诉我,我接受不了。”

徐皓点头,算是听明白他的意思,然后顺着闫泽的话开始分析,“你想,如果我是假的,我会问你瘦没瘦吗?幻觉交流大多都是听不懂的,就算听得懂,也基本不会出现这么接地气的问题,对吧。”

他们之间常年维持着精度非常高的默契,即使话说得模棱两可,但却能让另一个人立刻明白对方想要表达什么意思。闫泽抓着徐皓的手蒙了一会。徐皓又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外套扣子,掀开里层衣服露出自己身上的绷带。室内温度适宜,徐皓赤裸着上半身把衣服扔掉,继续分析道,“你再想,如果我是假的,你会看到这么具象的伤口吗?不会吧。意识是抽象的,即使你能感觉到我有伤,但你不会看得这样清楚。这是我手术后留下的创伤,虽然现在还没完全长好,但可以看得出愈合痕迹。这才是符合现实发展规律的,是固有的、不会再改变形状的痕迹。如果你还是对现实保留怀疑,过两天你再看,这道伤口会愈合得更彻底。它可以清楚地告诉你,这世界是按线性时间发展的,而你所看见的一切,包括我,都再真实不过了。”

闫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徐皓身上长达十几厘米的缝合伤口,他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痛感,仿佛双眼逆着光直视太阳,眼周几乎瞬间就泛起红色。闫泽的手指触及徐皓伤口旁边的皮肤,想落又不敢真的落下去,最终似于清醒抓住点什么,难忍地问,“疼吗?”

徐皓看着闫泽的头顶一时间没说话,片刻后开口,“还好。”闫泽落在床上的那只手已经攥成拳,徐皓如梦那样反问,“你呢?”

闫泽垂下头去,沉沉地出了一口气,才说,“我疼。”闫泽顿了一下,声线沙哑得异,仿佛暴雨前的沉闷云层,又自言自语般低声道,“我疼。我疼得想死。你不知道你躺在那里是怎样的看着我。你鼻腔有血流出来,还要告诉我你没事。……我疼得都不敢想你到底怎么了。你握着我的手,是有话对我讲,可是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。我送你去手术室抢救,有门隔着,你……”那夜记忆翻涌上来,闫泽抬起左手,呼吸连带着声腔颤抖,下意识用力握住徐皓的手。徐皓回握住闫泽的这只手,用了些力气,仿佛睁眼便可看见是有人留在了梦永恒的黄昏。徐皓低下头去对闫泽说,“闫泽,你知道的,如果我不是我,我不会这样对你讲话。”

确实,命运变轨了,真正握住火种的那一刻,竟还能从头再来。

接下来的日子比较平静,徐皓年轻,身体恢复得不错。闫泽状态有所好转,只是晚上不可避免地开始失眠。有一阵子晚上闫泽会在客厅点一盏灯,不是一抽半宿的烟,就是靠在门边看着徐皓睡觉不说话。时而徐皓起夜会被闫泽这神出鬼没的状态吓一跳,不过多吓几次倒也习惯了。闫泽目前状态不需要人照顾,但确实需要点时间来调整。

至于那个车祸的肇事者最近过得就比较惨了。原本媒体舆论安排好的神经病人设铺天盖地宣传,几乎都说服不明事理的大众了,突然间不知怎么的,竟一夜翻盘。先是现场事故细节被“不明热心友”事无巨细地写了篇长供到上,内容包括:肇事者从五岁到十九岁的生平履历、上过什么学、什么家庭背景;出车祸前所去的夜店是哪家店、这家店有什么黑料;出车祸时副驾载的嫩模叫什么名字、跟肇事者是什么关系、有什么黑料;当夜喝酒人员名单、分别都是什么来路、有什么偷税漏税的行径——都被连人带证发到了上。甚至连这群人当天喝了几瓶酒,从几点开始喝,几点结束,喝的什么牌子的酒,分别酒精含量多少度都被人扒了出来,其详细严谨程度简直令人发指。

怪的是,明眼人都看得出喝酒名单里全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富二代,平时玩得很疯,作风可想而知。可这则消息一传出来,竟自始至终没一个人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,连个控诉该章侵犯了自己隐私权的人都没有,就仿佛这群人被集体断了似的。紧接着各大媒体也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,争先恐后地追踪起这则发生在一个月以前的新闻报道,那热忱劲儿就好像更新消息晚了会被怎么着了一样。而在这场车祸丧生的两位死者的家属,由原先的无人问津、申诉无门的境地,一夜之间家门几乎要被媒体挤爆。后续公布的采访内容也堪称劲爆,其包括肇事者如何仿造病史,如何背地里采取暴力行径想将此事私了,还有如何收买部分媒体大v,控制舆论等等。随后又牵扯出肇事者背后的明氏集团,是如何包庇肇事者逃逸出国,而肇事者出国后的生活又有多么腐败多么荒唐,一时间激起民巨大愤慨。随后媒体又陆续曝光了肇事者背后的家族集团相关贪污受贿、偷税漏税的行径。明氏一时间四面楚歌,同时面临几十个控告,甚至还牵连下来几位官员。

而所有这些事情最匪夷所思的,还当属肇事者突然自己从国外跑了回来,主动站在了镜头面前。肇事者19岁,年纪很轻,一副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少爷做派,但站在镜头前却精神不济,特别憔悴,好像这段时间遭受了什么非人的对待。他在媒体镜头面前浑浑噩噩地承认了自己酒驾逃逸,承认自己确实没病。这时受害者家属冲了上来。其一个死者是一位二十八岁的女性,父母也不过五十多岁。这位死者的父亲先是怒不可遏地打了肇事者一耳光,然后撕扯着肇事者的衣服不撒手,两个人倒在地上。那位母亲则一直在哭,重复地说,把我女儿还给我吧,她好年轻啊,你还给我吧。随后电视镜头里乱成了一团。这件事故在半个月内引起络上非常大的关注,还被顶上了热搜,不仅是其戏剧性的转折,更是因为这件事还反映出了一个非常真实的社会问题。有部分敏感的友会思考一个问题:如果后面没有这个“不明热心友”站出来,或者说,如果没有后续这一神秘力量持续推进和曝光,那么这场事故的真实性和正义是否永远都得不到伸张,注定要被雪藏?

坐在沙发上操作电脑的徐皓看了旁边闫泽一眼。他原本在处理邮件,闫泽突然坐到他旁边,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视,然后电视就开始演这一出。真相公之于世当然好,但死者父母的痛苦没法掺假,如果没这一系列机缘巧合,他们极有可能终身申诉无门,甚至连给肇事者这一巴掌都不可能做到。徐皓看了会电视,感觉有点沉重。这时闫泽问他,“怎么样,够合法吗?”徐皓反应了一下,才意识到闫泽问的是哪一出。前段时间徐皓听闫泽讲电话好像有提到肇事者的名字,且看那他眼神好像已经提前给人判了十几遍死刑了一样。徐皓见他正好挂掉电话,就问,“这事儿合法吗?”其实徐皓那会也不知道闫泽在做什么,只是随口一问。但闫泽听了没说话,把手机在手上转了几圈,才对徐皓说,“尽量吧。”

然后这就是尽量后的结果了,行,不服不行。徐皓没想到闫泽还真的把他随口一问的话听进去了,问他,“那后面怎么搞?”闫泽单手撑住下巴,神色淡淡地继续看电视里的采访,语气也百无聊赖的,“进去了你就别管了吧。”

得,就闫泽这个可以说是祖传的报复手段,还是别问了。

没过多久,姚导的电影上线了,张旭升给徐皓俩人送了两张首映票。照张旭升的话说,怎么也是上过镜的群演,不得来看看自己的表现?徐皓挂掉电话,问闫泽也没事,俩人就开车去了。

首映礼可以说人满为患,放映后还有主创观后谈,张旭升和姚导都在现场。他们作为该电影的导演和制片人,现在可以说正逢事业上升期,精神面貌都非常不错。徐皓和闫泽走在一起,简单和张旭升打了个招呼,又跟姚导招了下手,就去观众席找位子。张旭升也算没白当制作人,甭管这场首映礼来了几个明星几个名导,给徐皓他俩留的位子还真是居的最佳视角。

随后熄灯,电影开始了。

故事一开始是个葬礼。一个男人去参加另一个男人的葬礼。死掉的这个男人是一个享誉世界的钢琴作曲家,享年不到三十岁。两个男人曾是高同学,关系不错。主角曾带着这个音乐天才逃学,教他抽烟,逛夜店。在半夜两点收废品的地方找了架没人要的钢琴让人家弹。天才总是很容易让常人沦陷,后来主角发现自己弯了,高毕业跟人家告白,对方没反应。自此就断了联系。

十多年后主角也没想到再次收到这人的消息竟然是来参加葬礼,并且收到一份遗物,是死者的手账本,里面写的都是死者未曾公开过的曲谱。他开始深入他们不曾联系的这十几年,发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。深入到后半截的时候,画面切入一个街角,好么,徐皓看到他和闫泽出现了。确实没露脸,远远地看有两个人对视了一会,然后拥抱在一起。身形看得出是两个高个子的男人。主角倚在街角另一端的路灯上抽烟,看着他们拥抱。不知道是不是导演刻意为之,这主角眼下穿得和徐皓他那天穿的衣服在风格上有点相似。这么一处理,也说不清眼前所见场景是真实的,还是主角的一种臆想。

整部电影看下来没让徐皓引起什么通感,单只有这里一个场景令徐皓走神了一瞬。如此一看,倒好像是他在画面外审视过去一样,过去里还真就站着他和闫泽两个人。后来主角把手账本翻到最后一页,那里笔画潦草,写着整个手账本唯一出现过的一段汉字,又好像一首诗。

字写道:

你,

立于光与影之,

跃目泛滥的光明,

卑劣无声的阴影,

立于沉默与放纵之,

殉道者式沉默,

血作养分放纵,

立于欲望与死亡之,

梦是欲望,

空虚溢涨,

无秩序死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