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.蜃起楼台

明月入君怀 一度君华 5333 字 2022-08-26

而她出师已是不利——九渊仙宗九脉掌院,虽然其他八位非常活跃,但其实影响力最大的是阴阳院天衢子。

可天衢子对魔傀一族显然并无好感。他不愿相助,长老的意见便只能供由掌院参考。阴阳院考虑,其他八脉掌院便会观望不前。

可天衢子那种人,一眼便知固守自我,不是能为言语所动的。

她唯一能做的,就是让仙门意识到,魔傀如被攻陷,对魔族的实力会有何等影响。后续如何,恐怕只能尽人事了。

思路及此,她便也只谈山色饮食,不提其他了。一餐饭罢,竟是一句正事没有。

四大长老心下也焦急,但是他们比她更知道此时不能先递橄榄枝。毕竟真正血刃戮颈的不会是自己,必须得沉住气。是以虽然极尽客气,却极具耐性。

顼婳深知再耗下去也没意思,饭毕之后,即起身告辞。

载霜归与其他三位长老一齐将顼婳一行人送至融天山下,一路语笑晏晏,却是各怀心思。

临别之际,顼婳显然有话想对奚云阶说。载霜归向其他人施了眼色,四大长老互相交谈,故意前行引路。

顼婳得以与奚云阶并肩而行。

“最近两日,真是劳烦云阶了。”她说话的时候,眸子清亮无比。奚云阶一直不明白她为何对自己另眼相待,但载霜归的叮嘱他很明白。

眼前人姿容绝世,行止间洒脱不羁,却不失女儿仪态。他其实也很有好感,但深知魔族与玄门隔膈,是以举止得体,一直不敢逾矩。

此时听她这般说,他抬头便看见她眸子里清澈地倒映着一个自己,顿时微红了脸颊:“傀首言重了,傀首驾临融天山,乃是九渊之喜。能与傀首同游,也是云阶之幸。何来辛劳可言?”

是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客套,这个人不论是人后的温存还是人前的清正都令人心悦。

但却不宜再多言。他话语内外,皆提到九渊。显然立场与宗门绝对一致。私交如何,不能动摇其志。

夜半相偎,不过一刻虚念。魔族与仙宗历来敌对,鸿沟如海,终无法逾越。

她向奚云阶与四大长老拱手作别,一行人离开融天山,踏上飞舟,返回画城。

苦竹林。

天衢子本就刚刚伐骨洗髓,清理完魔息。病体未复,昨夜又一夜未曾合眼,到现在已感困倦,却觉风声扰耳,不能成眠。

不多时,四大长老同至。院子里石桌鼓凳,天衢子随手示意四人落座,亲自斟茶。

载霜归说:“我们测过顼婳送来的女童,魔傀确实能够为仙门生息繁衍。”

天衢子也开始有些明白她的来意了。

他问:“她走了?”

载霜归点头:“走了。走之前仍然什么都没说。倒是与云阶私下说了几句话,但都无关紧要。”

杯盏中茶水满溢而出,天衢子挥手拂去,心像被生生挖却一块,空空荡荡。

阴阳院二长老一页笺问:“傀首前来,似有求助之意。但又始终绝口不提。如果魔族果真意图吞并画城,我等总不能坐视。掌院心中可有应对之策?”

天衢子收拾心中斜逸旁枝,道:“魔族盘踞天魔圣域,画城也在其中。九殛天网之威,四位都曾见过。”

他提到九殛天网,四大长老都沉默了。

九殛天网是天魔圣域魔族的防护大阵,拥有四条灵脉加持。如果襄助画城,就要闯入阵中与魔族正面相抗。

天衢子缓缓道:“魔傀一族若真心想要寻求帮助,就只能舍弃画城,出天魔圣域,种族更名易姓,由九渊仙宗安排驻地。而这,眼下她不会同意。是以,商谈无用。”

他一席话终,四大长老相对无言。载霜归问:“可是若魔族吞蚀魔傀,岂不实力大增?”

天衢子抚摸袖中琥珀,半晌,说:“这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。我意,观望。”

当天下午,九渊仙宗九脉掌院再次齐聚蜃起楼台。

八位掌院赞成襄助画城,阴阳院一脉反对。九渊仙宗迁延观望。

及至出了蜃起楼台,各脉掌院、长老各自回返。天衢子突然道:“云阶。”

跟在他身后的奚云阶一愣,差点撞到他背上:“师尊。”

天衢子问:“将今日临别之前,傀首顼婳……与你的谈话内容,细细说与我听。”

奚云阶只以为师尊关心顼婳的态度,忙将一日对话复述与他。

天衢子安静聆听,一直面无表情。奚云阶也不知师尊喜怒,有些小心翼翼。

“傀首言重了,傀首驾临融天山,乃是九渊之喜。能与傀首同游,也是云阶之幸。何来辛劳可言?”这最后一句回复,真是客气,直将昨夜朦胧情愫,客套得泾渭分明。

天衢子一路前行,未发一语。

满心涩然却难对人言。

第三章:蜃起楼台

载霜归真是不知道,为什么自己的弟子会对画城傀首厌恶至此。他平素虽然不喜与人深交,但毕竟身为掌院,待人还算是温和有礼。

如今俨然已是不顾风仪。他只好陪着笑:“奚掌院……”实在是太难解释了,他只好胡扯:“身体不适,难免性子躁些。言语不周,傀首请勿见怪。”

顼婳的怒火却不是这几句话能够消去的。生平第一次被人讥讽自己容貌衰老,身为一个魔傀,简直是奇耻大辱!身为女人,这就能称得上深仇大恨!!

她冷笑:“不敢当!”回首对身后侍从道,“返回画城。”

侍从领命,一行人就欲起行。载霜归心中焦急,连连向奚云阶使眼色。奚云阶看着顼婳与自己师父之间战火熊熊,一直没敢开口。这时候终于道:“傀首难得前来九渊仙宗,就请歇息一晚,容我等略备薄酒,一洗风尘吧。”

他一开口,顼婳的火气终于降了一点。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面子,只是却也不打算原谅那“奚老匹夫”了。她说:“奚掌院既然贵体有恙,夜晚席间,就不劳烦他作陪了!”

“贵体有恙”四个字被无限加重,更像诅咒。载霜归赶紧道:“感谢傀首体谅。云阶,先带傀首前去客苑略作梳洗。”

苦竹林。风掀碧叶,翠色如涛。

天衢子坐在一方灰白磐石中央,面前清潭微皱,菖蒲抱水,青鱼相戏。今夜载霜归在客苑设宴,天衢子知道。

可是载霜归未曾前来相请,很显然,并不需要他出席。若是平时,他根本不会想起,他本就不喜欢杯盏之前的虚假迎合。

可是今天,却是心中风起,诸事皆不合意,连竹林沙沙之声都有扰清静,不得安宁。

直到三更时分,他突然以神识贯入护山大阵,巡视阴阳院。每个宗门驻地都有自己的护山大阵,阴阳院当然也不例外。

此处法阵名为连衡,因着数代掌院修补改进,再加之灵脉加持,早已生出灵智。

天衢子意念一动,连衡已经调整阵基,很快牵动他的灵识,四下巡视。

其实院中有无异常,天衢子心如明镜,并不需以法阵特意查看。毕竟堂堂掌院,不会真的来干巡山弟子的差事。

此时神识扫过融天山各处,最终停留在客苑。连衡终于停顿了一下,说:“掌院,此时苑中所接待的,乃是女宾。”

是很公事化的提醒。

天衢子表示明白,连衡便不再干涉,一路将影像俱摄入他眼底。时辰不早,顼婳的卫队已经开始轮换执勤。现在她房间门口有二人警戒,院子里三人巡守。

连衡这样的大阵,于融天山早已融为一体,一草一木皆如它发肤,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能够发觉的。

它一路将影像移入顼婳房中。

顼婳却还没有睡,看清她房内状况,天衢愣住。

房里没有点灯,黑暗中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单衣,整个人坐在锦榻之下的踏步上,长发全部汗湿,紧紧贴在颈项。她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,双手抱膝,不肯抬头,也不肯发出任何声响。

只一双手互相交握,指甲刮得指间血肉模糊。

这是?

天衢子细观她,最后道:“连衡。”

连衡早已贴近顼婳,将她的症状与心跳、脉博收集完毕,随后道:“掌院,女宾身体不适,是否为她延医?”

天衢子摇头,阴阳院本就是杂家,医道他也略通。他看了一眼连衡呈现在眼前的初诊记录,说了声销毁。

连衡一愣,却还是照办了。

天衢子随后关闭了客苑一带的阵灵、阵眼,如此一来,他出入客苑,连衡便不会留下任何记录。

顼婳确实身体不适,身陷魔族时,赢墀为了迫她屈服,每日里都有命人为她灌服神女泣露。神女泣露食之成瘾,每夜子时过后,则骨髓如万蚁争噬,奇痒难耐。

再加之淫蛇血发作,她几欲疯狂。可却不能有太大动作,门外侍从本就警觉,些微声响,足以惊动他们。

顼婳唇齿紧咬,颤抖如冰天雪地里初生的小兽。

周围术法波动,她却连抬头都做不到。身体失去控制,脑海里一片模糊。唯一的坚韧,便是不言不动。

有人缓慢走近,是赢墀吗?

顼婳手中绿光一闪,一股极强大的灵力扩散开来。

来人当然是天衢子,他一手控制顼婳,一手打开客苑法阵,隔绝屋里动静。绿色的光影如尖刀利刃,层层切割他护身的法阵。

这法宝威力不俗,但如今顼婳太虚弱了。而仅凭法宝,要对付他这样的玄门大能,是不行的。

天衢子很快压制了护主的法宝,蹲在顼婳面前。顼婳根本没有抬头,她呼吸滚烫,一身汗如水洗。此时虽无反应,手里却暗暗掐诀,是打算拼最后一击。

天衢子轻声说:“我身上有月髓,只要靠近,可以缓解神女泣露发作之苦。”

这样近的距离,满室馨香,他声音沙哑干涩,一瞬间却与法殿外的初遇重叠。顼婳神智早已模糊,只凭惯性的坚毅苦苦支撑,此时这声音,没有由来令她安心。

“云阶。”她唇红若沁血,声音出口,却几乎只是一个口型。天衢子将贴身的防护之物尽皆去除,慢慢将她揽过来,只觉怀中一汪沸水,而他心跳如擂鼓。